我第一次看马拉多纳踢球，是1990年意大利世界杯。

　　我从那年开始当德国队球迷，所以对我（和我爸）而言，马拉多纳其实是潜在的对手。

　　我爸絮絮叨叨跟我说了许多次1986年世界杯，马拉多纳有多可怕。比如他对英格兰的“上帝之手”，以及众所周知的世纪进球。

　　比如，1986年世界杯决赛，阿根廷先2比0领先德国，再被追到2比2平，然后马拉多纳策动进球，锁定冠军。

　　1990年世界杯，我看得断断续续，只记得后来是在录播还是新闻里，看到阿根廷对巴西那场。我爸说他一直欣赏巴西的卡雷卡来着，那场好像巴西打了许多次门柱，压着阿根廷打；临了马拉多纳一个人带球吸引巴西所有人注意，卡尼吉亚就直接单刀把巴西送回了家。

　　真就是一个人跑一下，比赛结果就改变了。

　　我说马拉多纳真牛，我爸说这算啥，1986年他经常这样。

　　1990年代初，各种报纸广播说到马拉多纳，常会用“球王马拉多纳”这说法。甚至还有相声小品拿他说事，大概类似于这种梗：

　　“球王马拉多纳！”、“哎呀，牛拉得比马多！”

　　在那个媒体并不发达的年代，马拉多纳这个词，也是进入了流行文化的——还不局限于足球。

　　那会儿我听说过的球王，就只有“球王贝利”和“球王马拉多纳”。顺便，那会儿说到拳王，就是“拳王阿里”、“拳王泰森”。

　　于是我记住了：马拉多纳是球王。

　　那会儿报纸如果说到小个子灵活的球员，就爱用“矮脚虎”这一美称。比如广东曾经的赵达裕和后来的彭伟国。说起来理直气壮，“马拉多纳也是矮脚虎！”

　　后来就，1994年世界杯了。

　　我看了阿根廷对希腊那场，是直播还是录播我记不得了，就记得是个4比0，巴蒂斯图塔一个帽子戏法，马拉多纳一个禁区前射门得分，进球后，他对镜头怒吼，我被惊到了。

　　他的技术有多好，我那时还看不太懂。这个情绪的冲击力，真是记忆犹新。

　　那年稍后，巴蒂在意甲为佛罗伦萨进球后，去角球区叉腰站立。我爸说，阿根廷人都这么激情——“但马拉多纳，是最人来疯的。”

　　我爸用的“人来疯”这个词，在我们无锡方言里，情感复杂。

　　有贬的一面，形容一个人很浪；有褒的一面，形容一个人真是剽悍经得起大场面。

　　后来马拉多纳就众所周知——麻黄碱，禁赛了。后来阿根廷就被罗马尼亚淘汰了。

　　我记得当时罗马尼亚的当家王牌是拉杜乔尤（一个金发杀手）、杜米特雷斯库，以及“喀尔巴阡山的马拉多纳”哈吉。新闻里这么说时，我还奇怪过：为啥夸哈吉，要用马拉多纳？我知道他牛，但他到底多牛？

　　那年沙特进了世界杯16强，奥维兰进了个千里走单骑。媒体都说可与1986年马拉多纳的长途奔袭相比。

　　我想：怎么哪里都在说马拉多纳？

　　后来又过了两年，传闻博卡青年队要来工体踢比赛，大家都说马拉多纳要来，长辈们甚至有想坐火车去工体看的。我那时有点茫然。

　　那会儿红的是罗纳尔多，他在对康波斯特拉进了那个神奇的半场奔袭进球后，大家说很像马拉多纳。

　　我想：为什么又拿马拉多纳说事？他到底进过多少个奔袭球？他巅峰期到底多牛？

　　1992年，FC上有个足球游戏，叫做《Goal 2》，比赛算是FC上罕见的视角了（类似于《仙剑1》的45度）。

　　那里头没有球员名字，但有球员数值，三项：速度、射门、铲球，10分制。但阿根廷队中场有一个人的数值是：12、12、11。

　　我一开始以为那是数据溢出。后来猜，那是指马拉多纳。

　　就在马拉多纳淡出足坛之时，我开始找他的录像带看。

　　看阿根廷1986年世界杯的比赛，看阿根廷1990年世界杯的比赛，看他在巴萨和那不勒斯的比赛。

　　然后，觉得自己世界观受到了震撼。

　　我之前和之后，没怎么看过这么种搞法：一个人踢球，目的性明确地“我就是要一个人破你们整条防线”，就冲过去了。我看过许多突破大师，但多少都是闪展腾挪、乘势反击、乘虚而入之类。像1986年马拉多纳如此密集地正面硬过的，没了。

　　1986年对韩国，他的助攻决定胜利。对意大利，他从队长西雷阿身边强行抢到身位小角度进球。对英格兰两个历史进球不提。对比利时一个罗马里奥式的抢点外脚背弹射远角，一个突破四人推远角。

　　我之前一直不懂啥叫球感，看马拉多纳踢球，有点感觉了（后来两年，大概博格坎普和齐达内触球时，给过我类似的感觉）。

　　我也理解了为啥身高迥异，但当时许多人爱夸外星人像马拉多纳——平衡，球黏脚下，方寸之间，脚的任何部位都能软乎乎地处理球，拽不倒，拉不住，围不住，人就跟个球一样滴溜溜地走。

　　马拉多纳是不是史上第一球星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说他是史上球感最好的球员，大概不会有太多人反对。

　　普拉蒂尼不都说过么，“齐达内能用足球做的事，迭戈用橘子就能玩了。”

　　我记得重看录像，给我印象最深的，反而不是他1986年对英格兰那两个天上地下的球——最狡猾的手球和最壮丽的世纪进球——而是阿根廷对韩国那场。

　　那场马拉多纳没进球，但他是本场焦点。不只是他策动了进球，还在于：

　　我看着韩国队使尽一切粗野肮脏的手段——我们都很熟悉韩国队那操行，对马拉多纳全身招呼，马拉多纳倒了无数次；但每一次都是，只要还有可能站起来，他就会拼命地站起来向前。

　　比如，这样的一个球：铲他的人自己倒了，马拉多纳爬着也要向前。

　　除了球感技艺，除了平衡，还有他的浑和韧。

　　1997年初，我看某杂志说，当下有许多恶汉领袖。比如坎通纳（那时的曼城联国王），比如马特乌斯（那会儿正在拜仁和克林斯曼闹别扭），比如奇拉维特（正在咆哮南美）……但最恶汉最坚韧最混世魔王的大佬，还是马拉多纳。

　　他那些破事，我们都知道。1982年世界杯踩人肚子吃红牌，1994年被检出问题禁赛间接导致阿根廷出局。至于什么枪打记者之类的勾当，真是连绵不断。

　　但很神奇地，不知道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大家习惯了，还是他太杰出，以至于那会儿好像大家都默认，“这破事是马拉多纳干的？那就这样吧。”

　　大家都默认他就是天使+魔鬼。大家仿佛都接受“他在足球之外就是混账，但他踢球实在太棒了，所以……就这样吧”。

　　两年前，我一个在阿根廷做银行工作的朋友，先说起吉诺比利时，她说阿根廷人还挺喜欢吉诺比利的，因为他的性格——狡猾、热情、拼命，非常阿根廷。我就问起说，那阿根廷人最爱的性格是啥样呢？她这么回答我：

　　“阿根廷人还是最爱马拉多纳。”

　　我提出异议，说头几年马拉多纳都把阿根廷国家队带出那破成绩了，我朋友说，他带队无方，却还有资格这么折腾，反过来说明，阿根廷人多爱他。

　　狡猾、热情、拼命、为了胜利不择手段、怼天怼地、破事一堆，但的确让阿根廷人到过世界之巅。大概就是这点感觉吧？

　　我看的马拉多纳传记和录像带越多，越能理解这种感觉。

　　他明明可以踢出全世界最美的足球，但经常踢得并不优雅，而是狠、韧、浑。他有许多毛病，但应该不会有人说，马拉多纳踢得不硬的。

　　没人能质疑他的求胜欲，他的疯狂，他的坚韧与大胆。神仙技艺，然而撒泼打滚也要赢——“人来疯”。

　　马拉多纳之后，阿根廷出了许多人：奥特加、加拉尔多、艾玛尔、里克尔梅、达利山德罗、萨维奥拉、特维斯、梅西……每个人都被说是马拉多纳接班人，哪怕风格迥异，哪怕身材都不像。

　　差不多同期，美国也是，但凡是个6尺5到6尺8的摇摆人，能飞能投，就会被说是乔丹接班人……

　　能被不停寻找接班人的，都是神级存在了吧。

　　关于1986年世界杯，我看的一本大量涉及比拉尔多教练的传记，提到一些细节。比如，之前的阿根廷大佬帕萨雷拉一直不爽马拉多纳，但马拉多纳的技术就是能折服其他队友。

　　比如，马拉多纳在世界杯决赛前，其实有点忌惮前联邦德国队守门员、跟他一样有坏孩子之称的舒马赫。

　　比如，当比拉尔多看到阿根廷2比0领先西德时，他反而紧张起来，因为觉得太顺了，因为知道联邦德国是逆转能手，他希望马拉多纳回头看看当时联邦德国的钢铁队长鲁梅尼格，看看他的肃杀眼神。当联邦德国追到2比2平，眼看要逆转阿根廷时，比拉尔多自己都要崩溃了。

　　但马拉多纳冷静地，送出一记助攻，为阿根廷拿下了世界杯。

　　于是比拉尔多得出结论：马拉多纳他比当时号称足球史上最坚韧的逆转机器联邦德国队，还要坚韧。

　　那届世界杯，世界冠军阿根廷一共进了14个球，马拉多纳进了5个球，助攻了5个球。

　　我估计大多数看马拉多纳的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心路历程。

　　先知道他有球王之称，然后知道他那些破事。看他的录像带发现他过人随心所欲技术完美无瑕超出凡人极限，但越看越发现，他的坚韧给人如此之大的感染力。

　　大概，开始以为在看一部热血少年漫，越看越发现其实是一部枭雄黑帮片，最后对他爱恨交加，但同时也觉得：

　　虽然非常不正确，但这货踢球真好看啊！

　　马拉多纳的绰号是El Pibe de Oro，金童，这个绰号伴随他一生。当然咯，也会有各色媒体给他king（英语）、rey（西班牙语）之类的称呼。

　　但我一直怀疑“球王”这个头衔，是中文媒体给马拉多纳戴上的。

　　我的猜测是，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世界杯转播在我国逐步铺开，那时的许多媒体老师，都多少带有点文艺浪漫情怀，亲眼目睹马拉多纳的神迹，以及他1986年夺冠的历程后，直接给他封了球王吧？

　　当然，真看过他踢球，而且是直播时看的话，那份激情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我们后来知道结果，重看他年轻时的录像，还觉得如此动人呢。

　　1986年马拉多纳对英格兰第二个世纪进球时，众所周知，英阿之前出过马岛战争，这是场国家对决。

　　解说员维克多·雨果·莫拉雷斯，有一段传奇的解说。我很推荐大家去听一下。

　　哪怕您不懂西班牙语，听了也能激动到起鸡皮疙瘩。

　　“马拉多纳拿球！两个人在缠他。马拉多纳触球，足球天才向右冲刺，摆脱第三个人，要给布鲁查加了！还是马拉多纳带球！天才！天才！天才！进球！我要哭了！亲爱的上帝！足球万岁！这足以让我流泪了，原谅我！马拉多纳，一个让人无法忘却的奔袭！历史级的演出！你是哪个星球来的呢？来唤醒那么多英国人？来让整个国家为阿根廷挥手庆祝！阿根廷2比0英格兰！迭戈！迭戈！迭戈·阿曼多·马拉多纳！谢谢上帝！为了足球！为了马拉多纳！为这一切的眼泪！阿根廷2比0英格兰！”

　　我不是阿根廷人，没法切身感受他们的兴奋。但我看这段录像许多次，配这段解说，每次都能激动到脊背发凉。

　　想象人世间，确实有过这样一个在许多事情上很混账，但仅仅靠足球技艺与自己的激情，就能让数以亿计的人感受天堂或地狱的悲喜。

　　这么卓越的技艺，这么瑕瑜互见却又如此有感染力的性情。

　　看了许多录像，看了许多传记后，我也能理解，我爸和更早一代看马拉多纳的人，对他如此钟爱的缘由了。

　　虽然想想我看他直播时，年纪还小，感受到的更多是情绪上的冲击力。

　　拥有足球史上屈指可数的优秀技术，加上足球史上屈指可数的浑韧个性，在世界杯舞台上，国家恩怨之际，送出世纪进球，带队登顶。这样的事，在任何时代都会爆燃世界吧？

　　还不用提他那个时代，大概是最后的个人英雄时代。自那之后，足球越发地工业化与体系化。个体英雄强行扭转世界的案例，越来越稀少了。那样的个性，那样的技艺，那样的人，都随那个时代过去了。

　　我那时还小，不懂。直到后来，克林斯曼、马尔蒂尼一个接一个退役，我觉得自己熟悉的足球世界越来越陌生。我开始理解比我更大一点的人，对马拉多纳的情感。

　　我赶上了看马拉多纳的尾声，还不太懂，但已经觉得很有冲击力了，真的经历过那一代的人，大概感觉更强烈吧？

　　毕竟世界变化太快，我也到了我父亲跟我吹嘘马拉多纳的年纪了——大概以后，我跟更小一辈的人说起梅西C罗、齐达内大小罗的时候，后来的孩子就像我小时候听我爸说马拉多纳似的，一半好奇，一半不服吧？

　　所以，还是的：我们能在后来补上的，都远不及当时真经历者的感受。

　　所以如果后来者被马拉多纳震惊过了，那大概亲历者所感受到的、真实的马拉多纳，是这份震惊的十倍吧？

　　1994年世界杯后，某电视台做了几组抒情的MV。

　　给当时脚伤许久不出来的范巴斯滕，是张洪量的《你知道我在等你吗》。给马拉多纳的，则是赵传的《我终于失去了你》。

　　在那个年代，这就是很抒情的表白了。

　　我记得其中一个镜头是，马拉多纳被几个人铲倒，起身，裁判没判，一群人追着球跑开了，马拉多纳孤独的背影。

　　歌词：“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

　　“你是哪个星球来的呢？”1986年的马拉多纳，曾经让维克多·雨果·莫拉雷斯如此发问。

　　现在，足球以及我们这个星球，终于失去这样的马拉多纳了。

　　（作者张佳玮 本文系作者授权澎湃新闻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