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总在"输"的校园足球队 怎么就出圈了?

2020-10-30

  稿件来源: 张佳婧 郭子介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7月,北京大学中文系男子足球队受邀登上北京大学毕业晚会的舞台,与全校师生分享了“快乐足球”和“直面失败”的经历。在这支球队,多数球员从来没有踢进一球,四年来的大小比赛也鲜有胜绩。但是,和其他球队不同,在中文男足,踢得差完全没有关系,只要足够快乐就可以了——这在竞争文化占主导的北大是少有的心态。每次赛后,他们都会在“中文男足”公众号(现已更名为“丨Just Lose It丨”,为方便指代,本文统一使用“中文男足”)上发表一篇幽默的战报,记录和调侃自己的“失败”,逐渐在校内外赢得了广泛的关注,成为当代年轻人反抗“以成败定英雄”的社会氛围的某种象征。

  这支总在“输”的男足队伍,是如何出圈的?我们和北京大学中文系2016届毕业生、“中文男足”主创之一胡珉瑞聊了聊。以下,是他的自述。

  给“loser”安慰的球队

  我在2012年考入北大中文系,在大学四年踢了15场足球比赛,一场都没有赢过,平局都没有平过。“压上!压上!输六个和输八个没有区别,但进一个我们能吹一辈子!”我参加的第一场比赛,当时师兄这么在场边鼓励我们。现在回看,我四年15场比赛都是守门员,一共丢了116个球,场均输掉7个,刚好在6到8个之间,师兄所言不虚。

  胡珉瑞和他养的两只柴犬(张佳婧 摄)

  “中文男足”是一支自带各种反差的球队。我们是北大的学生,考试很厉害,但是踢球很差;虽然踢得很差,但写作能力又非常好。和其他走类似路线的公众号相比,“中文男足”的独特性就在于它是一种人格化的存在,我们所有的素材和幽默都建立在一个真实的背景之上:中文男足输了这么长时间,但是还是很乐观地在踢球。

  实话说,“中文男足”公众号的出圈,其实在我的预期之内。我研究过“中文男足”的粉丝画像,我们的读者基本都居住在大城市,高校或者高校毕业生比较多的地方,比如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绝大部分都是20多岁的年轻人。这和我们长期以来关注的话题——当代年轻人,尤其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的生存困境——有密切的关系。

  2012年,我高考成绩是云南省前十,而且拥有自主招生的选专业加分。但因为想在大学过得自由一些,选择了相对冷门的中文专业。但是在大学前两年,我过得非常挫败,甚至可以说就是一个loser。我在中文系的专业成绩非常不好,大学四年就三门课是优秀(北大绝大多数课程都有40%的优秀率限制),其他全在84及以下,绩点低基本上就什么都干不了,奖学金也评不了,交换也去不了好的学校。

  2016年郝景芳的《北京折叠》拿了雨果奖,我用那个架构写了一篇《北大折叠》,谈的是在北大校园内其实存在严重的阶层划分,表面上大家都在相同的地方学习,但有的人来北大学习是轻松无忧的,只是来给自己镀一层金;有的人可能是抱着改变命运的态度来这里的,但是考上北大是否真的能够改变命运呢?还是说北大只是让他看见一些美好的东西,但是在毕业以后却仍旧一无所得,甚至徒增烦恼?

  在我刚刚入学的时候,师兄师姐告诉我当时有一个7:1:1:1定理,意思是70%的人可以在本校保研,10%的人出国,10%的人工作,10%的保研到外校,但我入学以后,中文系保研名额一缩再缩,我毕业的时候只有50%左右的同学可以保研本校,现在的比例就更低了。当时北大的研究生毕业以后去中央部委、央企都是比较容易的,北京户口也没有现在这么难拿,但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这些曾经司空见惯的东西都不再理所当然了。

  大三的时候,我去到台湾一所中游的学校交换,因为我绩点不高,英语也很差,这是我为数不多能够申请到的学校。和学校里其他学生相比,我的优势又体现出来了,随便怎么学我都是第一名,分数也特别高,都是98、99。当时我就开始反思,其实人生很广阔,我未必一定要在北大从绩点的层面来证明自己。

  交换回来以后,我逐步找到了自己擅长的事物,经球队的师兄介绍,我进入了一个头部官媒实习,而且和其他实习生不同,独立发表了很多深度稿件,我也逐渐意识到自己可以吃文字这碗饭;因为绩点低,我压根就没有考虑过保研,但是我后来找的工作也很不错。

  本科期间,每当我感到很失败也很抑郁的时候,中文男足给了我很多力量。像我之前说的,我们球队就一直输,但是输又怎么样,你还是要一场一场地踢,反正日子就这么过。这个集体是你即使失败了也会接纳你的,因为人不够踢得再差也得上,踢得不好的也没人怪你,并且还很需要你,这种被需要的感觉给了我很大的安慰。

  “退一寸有退一寸的欢喜”

  早在2014年,我就在人人网上面写战报,最早的战报只有一句话:“3月15日,中文男足队员吉云飞打入赛季首球,中文0:6不敌工学院。”转发非常火爆。到了2018年春季,我和队友们商量建立了“中文男足”的公众号,希望它能够搭载我们球队的经历和想法,把中文男足的精神延续下去。

  2018年3月25日,中文男足北大杯小组赛0:1不敌工学院,创造6年来最佳战绩。赛后合影,球员虽然输球,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当天晚上,“中文男足”公众号正式创立。

  我们第一篇出圈的文章是我们和光华管理学院踢球的战报。虽然说是战报,但我们并没有围绕足球谈任何专业的东西,而更多是在揶揄这两个院系的学生截然不同的气质。在比赛前瞻中,我们戏称这是全北大基尼系数最大(即贫富差距大)的一场比赛。而在赛场上,光华的球员更是将他们social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们在战报中这样总结:“光华管理学院,作为世界一流的商学院,同学们都拥有极高的情商。本着‘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处事原则,光华为了避免被战报黑得太惨,在保住胜利果实的前提下,于下半场换上多名替补队员,向我们发出了友善的信号。同时,他们也深知,中文男足的真正实力,不在球场之上,而在于舆论空间。为了避免被黑,得到更多正面曝光率,他们甚至在赛前通过各种渠道向中文队员表示,愿意在场上为调和北大阶级矛盾尽一份力。”

  这篇战报是我们非常典型的作品之一,我们从来讨论的不仅仅是足球,读者更多的是通过中文男足的故事与创作的“笑话”在看北大的校园文化,看社会热点。

  我们更为出圈的作品是曹直在2018届毕业晚会上的演讲,那是一个团队策划,曹直的演讲稿是我写的。和其他走诙谐风格的推送不同,那一次演讲我们更加注重的是在幽默以外的价值观输出。演讲稿的结尾我是这么写的:“中文男足的意义大抵如此,它教会我们失败,教会我们平庸,教会我们面对现实。但管他呢,谁说十八岁的成功就不是成功?既然站上过巅峰,还怕什么深渊无穷——退一寸有退一寸的欢喜。”

  那一篇推送是我们的第一篇10w+,全国各地的高校师生都在讨论我们,盛况空前。不少院系的老师、学生代表做毕业发言的时候,都会谈到我们,角度也很不一样。北大师生以外,各个地区的年轻人,从高中生到已经工作了的,都开始关注我们,我想是因为我们说出了大家普遍的心声。

  当代年轻人的困境

  2016年我毕业的那一年,北大校园内其实已经展开过很多当代年轻人竞争困境的讨论。当时北大新闻与传播学院的学生卢南峰写作了一篇《985、211学生为何愤懑焦虑:预备中产之殇》。“预备中产阶层”是卢南峰发明的一个概念,“其特征是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985、211毕业生),在大众媒体时代掌握知识和话语权,却没有相应的经济支撑(焦点在房产)的青年群体,他们对中产阶层生活方式进行模仿,对大资本控制展现批判精神,对底层表达仪式性同情。而今天弥漫在这批青年中的不满,是因为预备中产‘转正’为中产阶层的渠道被凝滞了。”我认为,这篇文章讨论的是父辈和当下的年轻人上升道路的区别,我们像父母考学毕业之后只是获得了一个“预备中产阶级”的资格,从就业到买房,到甚至说婚恋,怎么走入中产阶级,中间还隔着很多沟壑要去跨越。

  这种讨论在近年来也变得越发频繁,比如“小镇做题家”,比如“内卷”这些热门的概念。一些“内卷”是无效内卷,比如大学为了GPA疯狂努力,但很有可能走向社会之后会发现当时的付出并没有什么价值,但另一些“内卷”是现在完全无法避免的,年轻人所面临的出路越来越紧俏,但是参与竞争的人却越来越多了。北大从1998年到2020年从来没有大幅扩招,但这20多年的时间里参加高考的人却大幅增加了。不仅仅教育资源如此,社会资源也是如此,参与竞争的人变多了,但是最核心的资源始终没有变多,所以年轻人们不得不卷。除此以外,当一个人有机会见证了不同圈层的人的生活,看见了更高的上限,他很可能就不由自主地盯住最高的看,反而把原本正常的东西视为失败。这便是我们主张的“退一寸有退一寸的欢喜”想要同当代年轻人的焦虑与竞争所进行的对话。

  运营“中文男足”公众号的过程中,我们并非只是插科打诨、自我解构,其实也在很严肃地思考,但是很多时候读者对严肃的表达形式并不感冒,所以我们选择以一种带有娱乐性的方式呈现我们的想法。换一种角度,其实也可以说,幽默是一种更高级的东西,毕竟喜剧的本质是悲剧,肯定得要有苦涩的东西,你才幽默得起来。而我们频繁调侃的“输”,并不只是球场上的输赢,更是这个时代青年们共同面临的困境。

  我们提倡“Just lose it”,并不是在质疑奋斗的意义,也不是一味纵容甚至宣扬失败,只是希望开辟出另外一条道路,与主流的观念对话,给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一个喘息的机会。我希望大家有选择回到舒适圈的权利,不要被外在的社会标签限制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或者起码不要把自己的人生全部押在某一条赛道上。还是那句话,退一寸有退一寸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