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班牙买球队:两个中国解说员和他们的足球生意

2020-07-27

  稿件来源:曹思颀 GQ报道

  五年前,随着国务院一纸公文,体育成为了投资圈里最热门的生意。恒大、阿里、万达、苏宁……上百亿现金涌入中国足球市场。但足球却似乎从未获得过与之匹配的社会影响力。关于中国足球的偏见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消费者,也随时可能变成谩骂者。 

  GQ报道在过去3个月的时间里,深度采访了两位因为梦想投资足球的“球迷老板”以及他们旗下的5名年轻球员。我们希望通过这个远离聚光灯的故事,呈现中国足球人在这个年代里的真实处境。我们更想知道,资本是如何在中国改变了这项世界第一运动。

  把时间拨回一年前。2019年夏天一过,这帮2000年出生的孩子就不能再为这支“19岁以下青年队”踢球了。如果拿不到成年队的合同,一切都将结束。在西班牙,职业足球就是这么残酷。

  全队只有4人顺利通关。其中3个被本国第四级联赛球队挑中,从底层一步步向职业球员的梦想攀爬。剩下那个则一步登天,加盟了被誉为“世界第一”的英超联赛。

  这个幸运儿叫David Wang,球队中唯一的亚裔面孔。他有一张中国身份证,姓名一栏填写着:王佳豪。

  和所有喜欢足球的小孩一样,他渴望成为职业球员,但也做好了准备在残酷竞争环境里接受可能的平庸。他甚至为自己想好了后路:“如果踢不出来,就回家里的餐厅帮忙端盘子”。

  对于王佳豪来说,一切转变始于他16岁那年认识了两个中国经纪人——唐晖和李翔。

  而对于唐晖和李翔来说,找到王佳豪则意味着他们正式进入了足球这门生意。在此后四年多的时间里,他们经历过被意外之财砸中的欣喜,也体会过目送煮熟的鸭子飞走的失落。他们曾是最狂热的球迷,最后却在朋友圈里写下“千万别碰足球”的忠告。

  他们即将在西班牙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

  热爱与热潮

  今年5月,我在位于上海虹口足球场旁的一幢演播楼里见到了唐晖和李翔。他们受邀来这里解说一场足球比赛,这是他们曾经最熟悉的工作。在两周前第一次见到李翔时,我只用了不到10分钟就感受到了他的强烈自信。他给一位解说同行的业务水平打了2分,“我妈至少知道范志毅吧,也能得1分。”他认为自己可以得到8分。

  五年前,他们说球的条件远没有现在便利。由于赛事版权的原因,他们每周都得跑到北京干活。因为怕延误,周六就得坐高铁去。周日晚上说完直接叫车去机场,坐早班飞机回来上班。那时李翔刚刚结婚,但他还是把婚后第一年的所有周末都献给了足球。

  他们的工作量很大,每天晚上要说2-3场比赛。最多能从晚上10点一直说到第二天清晨6点。这也要求解说员必须对联赛里全部20支球队的资料都要烂熟于心。李翔不仅能背出所有球员的姓名、位置、球衣号码,甚至连出生年月他也全部知晓。两人语言幽默,球迷给他俩起了一个组合名:西甲欢乐多。

  2014年底,随着国务院颁布《关于加快发展体育产业促进体育消费的若干意见》,体育成为了投资圈里最热门的一笔生意。就像申奥成功后在北京买房,牛市兴起后全民炒股一样,那几年,所有人都在投体育。

  马云豪掷12亿,入主了许家印的“恒大足球”。金元足球的代表“恒大淘宝足球队”在9年内拿到了8个国内顶级联赛冠军和2次亚洲冠军。

  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昔日的奥林匹克体育场迎来了新的主人王健林。它被正式更名为“万达大都会球场”。而在时装之都米兰,苏宁集团完成了对国米的收购。26岁的张康阳成为了这家百年豪门的新任主席。

  就连最普通的球迷也参与进了这次投资热潮之中。安徽球迷曹先生通过众筹成为了西班牙球队埃瓦尔的股东。他给老板写出了“最牛请假条”:我要去看我的球队打皇家马德里。

  做球员生意的点子正是来自那年的一条微博留言:“你俩也赞助一支球队吧,把中国球员送出去练练。”

  这句话让李翔很受启发。“大部分人投资足球,是看重足球带来的强大公关效应,可以帮助他们在足球场外收获更多。单就足球本身而言,唯一盈利机会只在舞台的主角球员身上。”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热爱的足球上看到商机。

  唐晖则想到了上世纪90年代日本企业赞助球员旅欧踢球的案例。1998年,日本国脚中田英寿顶着“亚洲足球先生”的光环登陆意甲联赛,日本企业承担了400万美元转会费中的绝大部分。两年后,他转会罗马并帮助球队拿下意甲冠军,摇身变成日本球员留洋的成功典范。

  “如果中国足球进步一定要挑一条捷径,就是让球员去国外进修。”唐晖希望培养出中国的中田英寿。

  他是一名单部电视剧收入近200万的制片人。李翔则靠着卖掉一手创立的广告公司收获了上亿资产。直播结束后的第二天,两人就在一通长电话后定下了这门生意。李翔负责筹钱,唐晖在足球圈里找人。

  很快,唐晖通过朋友找到了财务状况不佳的西甲球队拉科鲁尼亚。他们愿意以15万欧元的价格买下球裤背面的广告位,球迷戏称“‘西甲欢乐多’买下了拉科鲁尼亚的屁股”。作为附加条款,球队必须在新的一年里接收一名赞助商推荐的中国球员。

  他们还打算在南美和非洲加入了一个叫做TPO的生意。TPO类似于早期的风险投资,由买家出资认购年轻球员一定比例的所有权。如果球员日后成名,再按照认购的比例从未来的转会费里分红。

  花钱永远比找钱容易。在投资人看来,TPO是一门风险高且不透明的生意,“他们不可能用高风险的钱再去投一个高风险的生意。”李翔前后见了大约10个投资人。但即使在市场最火热的2015年,也没人愿意投资他最初的商业模式。

  两人决定为梦想买单,成为自己的天使投资人。为此,唐晖特地退掉了在东京已经订好的一套房。

  2015年9月,两人首先飞到巴西,签订了两份TPO的合同。之后又横跨大西洋,出席了拉科鲁尼亚举办的球衣赞助签约仪式。“西甲欢乐多”5个汉字正式被印在了球员屁股的位置上。

  游戏正式开始。回国前,李翔在朋友圈写道:七天内飞七回,首次环球旅行后,班师回朝。

  黑洞地带

  十多年前,李翔和唐晖是住在同一幢宿舍楼的大学校友,两人经常切磋关于《足球经理》的游戏心得。在这档模拟经营类游戏中,玩家可以通过设置战术、安排训练、买卖球员等操作实现对一支足球俱乐部的全方位控制。

  李翔从不关心成绩。“只要下载一个无敌阵型,50%以上的概率都能拿冠军。”也没有体验过带领低级别球队升级的快感,“没时间”。把球员低价买进后再高价卖出,才是他“唯一热衷的事”。

  唐晖则完全相反。他坚信要以成绩论英雄,从来不玩弱队,“打了几场就不想打了,赢不了球实在没有意义。”

  李翔渴望通过TPO找到尚未被发掘的潜能新星,复制游戏中“低买高卖”的赚钱模式。他认为TPO的本质是个概率游戏,自己得再多买几个球员。“可能我3个里能出1个(也能赚钱)。但只投一个人,我觉得我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他决定加磅。

  “应该不需要这么拼吧。”唐晖对合伙人的做法表达了担忧。毕竟之前两笔投资还没有收到回报,他对南美足球市场的诚信度仍保有戒备。

  然而李翔这次的决心完全超出了唐晖的预期。他拿出了家里300万元的积蓄,购买了巴西球员马龙-桑托斯10%的第三方所有权。

  如今回看当年的决定,李翔承认自己有赌的心态。“我当时的理解是,(在TPO里)我亏1000万没所谓,但是我有机会通过这1000万去博一个很不一样的收益。”

  他将自己进入足球生意前的人生形容为“一路开挂”。学生时代他以全区第一的成绩考入“神仙学校”上外附中,之后保送进入上海外国语大学。毕业一年后创立了公告公司氩氪。2014年,氩氪被上市公司以2.25939亿元的价格并购。李翔一夜间财富自由。

  “我就是觉得我太开挂了,我所有事情都顺着,没有理由不顺。”

  事实证明李翔在足球上的眼光并没有跑偏。2017年夏天,马龙-桑托斯以500万欧元的身价加盟了西甲豪门巴萨。按照所有权比例,李翔可以得到50万欧元的分红。这本是一笔两年25%收益率的超值投资。

  然而李翔却没有拿回一分钱的回报。根据巴西当地体育媒体的说法,马龙的原俱乐部弗卢米嫩塞在此前曾拖欠过巴萨500万欧元转会费。巴萨用这次的转会费冲抵了之前的债务。巴西人以“我们也没收到钱”为由,拒绝支付分成。

  李翔感觉受到了欺骗。在当初投资时,根本没人告诉他俱乐部身上背负着债务。整个维权过程持续了大半年。李翔咨询过无数律师,唐晖也找了在巴西经商的各种朋友。得到的消息都是:这笔钱肯定回不来了。

  游戏开始前,李翔给自己对足球的认知打了8分。游戏开始后,他才发现评判标准原来是百分制的,那剩下的92分是他完全不了解的黑洞地带。

  潜规则

  在南美的TPO更像是李翔个人的一次追求高风险高回报的赌博。对于两人合伙的生意而言,他们必须尽快在国内找到合适的球员。

  从2014年起,中国球员身价暴涨,动辄溢价几十倍。同样有过西班牙留洋经历的球员张呈栋2017年加盟河北华夏幸福时,转会费达到了1.5亿人民币。而他当时在“转会市场”网站上的估值只有350万元。

  暴涨的身价代表着未来巨大的利润想象空间,也彻底打消了唐晖寻找“中国中田英寿”的想法。他根本不可能为那些已经成名的国脚们补贴几千万甚至上亿的转会费。寂寂无名的年轻球员才是他的选项。

  唐晖开始接触国内的俱乐部。“我觉得让中国球员去西甲踢球,谁都应该想去。拿着这个项目去谈的时候,我是很自豪的。”他坚信西班牙激烈竞争的足球环境可以帮助中国球员在竞技水平上实现更大的突破,产生经济收益只是自然的结果。

  第一个目标是上海上港俱乐部的胡靖航。胡是1997年龄段国内球员中的佼佼者,在国奥队身披象征核心的10号球衣,曾被恩师徐根宝评价为“武磊接班人”。

  2015年夏天,唐晖和李翔找到了体育公司盛力世家的董事总经理埃德蒙,希望通过球员的代理公司和俱乐部取得联系。李翔说他很清楚地记得,他们当时提出的分成方案是“上港拿大头”,“未来的转会费分成、是以转会还是租借的形式加盟拉科鲁尼亚,这些都可以谈。”

  反馈并不积极。第二次见面,唐晖再次主动降低姿态:“如果觉得我们有任何不专业的地方,可以请上港提一个方案,我们一起商讨。”

  投资足球之前,唐晖当过6年制片人,见过影视圈里的各种潜规则,也吃过小亏。在他第一部电影的收片打分阶段,他没有走一些必要的流程,片子最终被定在了中间档。这让公司少拿了30万元的采买费。“我现在想如果送一送(红包),可能真的能打到第一档。”

  这一次,唐晖做好了拜码头的准备,但却压根没有表姿态的机会。“换成其他生意,总会告诉你一个解决的办法。花多少钱,或者找谁解决。但足球里面恰恰没有这个事,之前的人生经验放到这个行业不管用。”

  当他们第三次来到盛力世家办公室的时候,埃德蒙还是顶着和前一次相同的沮丧表情。“抱歉,一点余地都没有,实在没得谈了。”

  谈判提前结束。这是他们在国内谈的第一笔生意,两人甚至连球员和俱乐部的面都没有见上。“我们一开始肯定觉得欧洲那边阻力大。”他们担心欧洲球队看不上中国年轻球员,最后发现问题并不在此。

  之后的半年时间里,唐晖在不同场合将这个故事讲给圈里新认识的朋友们,得到了一致的反应。一听唐晖说想把胡靖航带到西甲,每个人都摇头:“这个不可能的”。

  “全中国职业球员预备役(指18-19岁年龄组别)不超过600人,而在西班牙瓦伦西亚,一个自治区里就至少有10800名注册球员(指14-16岁年龄组别)。”在今年7月的采访中,李翔试图用中西两国间青少年球员的数量对比,向我解释中国足球市场里买方和卖方之间不平等的地位关系。他并不认为第一笔生意的失败是因为自己不懂行规。他觉得问题出在中国踢球的孩子太少了,形成了一个完全的卖方市场。并不是有钱就能买到想要的球员。

  2017年,当唐晖去到山东鲁能俱乐部谈判的时候,他不再点名要带走某名具体的球员,“先问问他们愿意送谁出国。”这一次,他成功从山东带走了3名1999年龄段的主力球员。

  唐晖告诉我,充分考虑对方的需求,这才足球圈里的正确逻辑。“恒大(足球俱乐部)一年亏20亿,跟他讨论一笔几千万的生意,对他没有意义。”

  李翔补充了一句,“中国没有足球市场。”

  拯救

  在马德里郊外的小镇莫斯托莱斯,王佳豪吹灭了16岁的生日蜡烛。这是2016年年初,按照当地足球培养体系,他即将从16岁以下梯队升入19岁以下梯队。这是成为职业球员前,最后一道淬火工序。西班牙全国共有106万注册球员,能踢上职业联赛的只有不到1000人。这是千里选一的残酷竞争。

  王佳豪最喜欢的球员安苏-法蒂16岁都已经为巴萨成年队进球了,那是真正的天才。王佳豪还在为日后进入成年职业队努力,他需要一个更高的舞台。

  父母没法提供什么帮助。他们上世纪90年代从浙江青田移居到这里,生下了兄妹四人,王佳豪是最小的儿子。一家六口在当地经营餐厅,日子过得还算宽裕,但对足球却一无所知。西班牙有21148家足球俱乐部,他们没有一个熟人。

  也并非无路可走,国内早早就抛出过橄榄枝。2014年夏天,曾有两支全运队希望和他签约。二哥王佳俊陪弟弟回国参加了试训,“出发前就确定不会留,他那时中文都不会说。”

  两年间,王佳豪的中文没有太大进步,中国老板们却以震惊世界的购买力,在全球范围内买了下20家职业俱乐部。王佳俊决定寻求他们的帮助。在民间机构“中国足球研究院”的两位成员Jallo和吴海成的帮助下,他找到了拉科鲁尼亚的赞助商唐晖。

  唐晖那时还在国内四处碰壁。王佳豪的出现对他来说也是意外之喜。在经过一轮电话沟通后,2016年3月,唐晖出现在了王佳豪的比赛场边。

  “他完全不比同龄的西班牙小孩差,绝对是当时球队最好的球员。”只用了半天时间,唐晖就决定将王佳豪带去拉科鲁尼亚。一周后,他顺利通过试训。

  但唐晖和李翔却高兴不起来。青训总监阿尔贝托明确告诉他们:能否出场由教练决定,不管是赞助商还是主席,都无权干涉。

  2015年,另一位中国球员张稀哲就遭遇过类似尴尬。在长达半年的留洋生涯里,张不仅没有获得1分钟正式比赛的出场时间,反而在比赛期间被球队赞助商大众拉回国内,为上海车展站台。

  在没有绝对实力优势的情况下,用熟不用生是全世界职场的通用法则。拉科鲁尼亚为王佳豪打出的评分是“A-”,唐晖和李翔判断,王很难在这里得到稳定的出场机会。

  两人决定更进一步。他们在距离拉科鲁尼亚750公里外的穆尔西亚省挑选了两支球队,决定从赞助商升级为老板。这是提高话语权最直接的方式。他们告诉王佳豪,这是“专门为他买下的球队”。

  但这并没有成为加分项。听到这个消息时,王佳豪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他看着桌上放着的几天后的机票,几乎已经认定自己推开了西甲的大门。现在门开了一半,这两个帮他敲门的人又想把他生生拽回去。

  王佳豪的父亲也开始重新审视这两位临时变卦的商人。他两年前就被骗过一次。上一位“中国代理人”突然消失,把14岁的王佳豪一个人扔在了外地。他要为儿子的安全负责。

  人们很容易通过社交媒体相识,却也很难真正取得信任。唐晖决定亲自拜访王佳豪的家人。在马德里的酒店里,他当面向王佳豪的父亲作出承诺:“我们会为他找一支和拉科鲁尼亚同样级别的青年队。”他还特地提供了一套B方案:“如果他真的很想去拉科鲁尼亚,那我可以继续赞助,帮他完成梦想。”

  唐晖的诚意最终打动了王佳豪的家人。2016年夏天,唐晖和李翔完成了对两家西班牙俱乐部的收购,王佳豪也顺利踢上了西班牙19岁以下年龄段最高等级的青年联赛。

  在10多家中国媒体的现场报道之下,唐晖和李翔在穆尔西亚市政厅里得到了市长的亲自接见。李翔通过镜头告诉“所有对自己足球生涯有追求的”中国球员,胡米利亚FC和穆尔西亚学生队欢迎他们的加盟。

  留洋

  唐晖有两本敲满了欧盟入境章的护照。发掘王佳豪之后的半年多时间,他在欧洲又见了十几个类似背景的“华二代”球员。他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几乎每一两个礼拜就飞一趟。”对他来说,现场发现一个有天赋的年轻球员,比坐在演播室里解说一场顶级联赛过瘾得多。

  2019年4月,唐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突然出现在穆尔西亚学生队的训练场边。在这堂训练课上,场上的3名中国球员杨意林、陈国良、廖垒又被分到了代表替补阵容的小组。他们是唐晖两年前从山东鲁能足球学校带到西班牙的。

  训练结束后,三人找到唐晖,眼神里流露着不满。过去一个月里,他们已经在微信上反映过各种生活问题:公寓断电、断网,球队食堂伙食太差……

  唐晖看了一眼身旁的外籍教练,“明天我去家里找你们聊。”

  “唐总,你跟教练说让我们上去踢。你亲自看看我们踢得怎么样。”杨意林很郁闷。年初球队更换教练后,他和两名队友就同时失去了主力的位置。过去一个月,他只获得了不到30分钟的比赛时间。

  换教练是唐晖的决定。他原以为几名小将可以应付西班牙第四级联赛的竞争,然而整个上半赛季,球队总共只赢了2场球。

  陈国良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在边上接了一句:“也别硬逼着(教练)要我们上。”结束国家青年队冬训回到西班牙后,他甚至没有入选过比赛名单。穆尔西亚学生队只有19名注册球员,11人在场上比赛,7人在场边替补席,陈国良在看台上。

  弃用中国球员之后,学生队的战绩并没有任何起色。从2月初到3月底,整整9场比赛,他们只赢下了其中的1场。

  唐晖又找教练谈过,但他始终没有说出“必须派中国球员上场”这样的话。

  “换作两三年前,我可能会直接告诉他(教练):‘要么让中国球员上,要么我换教练。’但是经过这几年的积累,我明白一个事情:如果是我要求教练让你上场的话,你回国还是踢不上比赛。”

  唐晖曾经是国际象棋棋手,14岁入选国家青年队、16岁入选成年国家队。他希望让这些球员亲身感受到欧洲足球最真实的竞争环境。这也是他把中国球员带到西班牙的原因,“国内的环境太舒适了。”

  这个判断也得到了3名球员的认同:“中国球员是一批批往上走的。而在国外,一两周踢不上,就要被淘汰了。”他们也亲口向我承认了西班牙低级别联赛水平之高:“去第三级别训练过,确实有点跟不上。”

  但他们坚称当初失去主力位置,和主教练看不上中国球员有直接关系。廖垒告诉我:“落后的情况下,他(教练)换个后卫也不换杨意林去前场加强进攻。”

  在我和他们的对话里,三人希望用比赛结果证明自己的观点。他们告诉我,在联赛最后阶段的保级关键场次中,他们重新得到了上场机会。“五场比赛赢了四场。”

  唐晖很隐晦地表达了对这种说法的不认同。“我们(之前)每个赛季都能够在最后一轮保级,我们肯定有这个能力的。”在那个赛季穆尔西亚学生队的战绩中,球队赢下了最后7场联赛中的5场。这相当于他们此前35场联赛赢球场次的总和。

  穆尔西亚学生队处在西班牙第四级别联赛。严格意义上说,这是一支半职业的俱乐部。在国内,球员的训练、比赛、恢复、营养都有专门的工作人员负责安排。在西班牙,他们则必须自己规划作息时间,平衡训练和生活。对于这些当时还只有十八九岁的年轻球员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杨意林始终没有完全适应这样的节奏。由于饮食不规律,他患上了慢性胃炎,常常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他给李翔发了一条微信:“就算回国踢预备队也好,租借也好,我只希望我能在国内待着。”他希望在2019年夏天回国。

  这显然不符合李翔的预期。他原本打算让这3名小球员踢到2019年底。他也不希望杨意林回到预备队,“他不出国也能进预备队,回去就证明留洋没意义。”

  但他们还是很快将推销工作提上日程。国内体育媒体上出现了关于杨意林“闪耀西班牙赛场”、“34分钟上演帽子戏法”的报道。一个月后,唐晖告诉杨意林,“国内没有球队要你”。他希望杨能在西班牙多踢半年。

  杨意林完全不能认同这个说法。“我肯定不信。你说再怎么样,鲁能总归要我的吧,他说鲁能也不要我。”

  唐晖当然不会选择把杨意林送回山东。因为如果杨意林直接返回母队,唐晖一分钱都得不到。他必须找到愿意付钱的买家。

  他详细向我解释了自己当初寻找买家的过程,结论是只有5家俱乐部有可能买下杨意林,但他们没有给杨试训的机会。

  杨意林再次表示了不赞同。他告诉我,在2019年夏天回到国内后,另一位代理人为他安排了两支球队的试训,之后并无下文。但他还是对唐老板在圈内的人脉表示怀疑。

  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山东鲁能预备队。那一年的下半赛季,他在9场预备联赛中出场7次,打进2个进球。他更加怀疑唐晖和李翔的说法,“我觉得他们把我价标得太高了。”

  唐晖说他完全能理解杨意林。“我自己做过运动员,我在那个时候也听不进这个话。”而在李翔看来,杨意林试训的结果正说明了当时没有买家。“我没有阻止你去赚钱,我也希望你赚钱,因为你赚钱我们也赚钱,但没有人给你开价。”

  杨意林没有再返回西班牙,在这个球员身上,唐晖和李翔也没有赚到任何一分钱。

  意外之财

  不是每个西班牙人都像镜头前的穆尔西亚市长一样友好。“外国老板”唐晖开始在西班牙遭遇各种各样的麻烦。

  2017年夏天,他突然得知,自己被胡米利亚FC前队长佩罗纳告到了社保局。这名球员刚因为踢假球被开除出队。唐晖说他亲眼目睹过佩罗纳自称“体育总监”,并在赛后的更衣室里向队友们分撒靠踢假球挣来的欧元现金钞票。

  佩罗纳向当地社保局提供了一份残疾证明和一份社保缴费记录,声称由于俱乐部没有为他缴齐社保金,导致他丧失劳动能力后无法正常生活。要求赔偿他从36岁到65岁期间的全部工资,总计超过40万欧元。

  唐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没有足球运动员的退休年龄是按65岁来算的。”他找私家侦探拍到过佩罗纳打高尔夫球的照片。他非但没有丧失劳动能力,反而过得很滋润。

  判决结果并没有在那个夏天公布。但在俱乐部日常运营层面,李翔却已经感受到了经济压力。他们持有第三、第四级别的球队各一支。前者每年的花销达到1000万人民币,后者则只要100万。在两人2015年进入这门生意时,国内球员的转会费动辄几千万甚至上亿,他们把目标定为了“一个球员卖出5000万就能盈利”。

  但是在2017年夏天,中国足协出台了“转会调节费政策”,规定凡是国内球员转会费高于2000万/人的,俱乐部就必须缴纳同等金额的调节费。在业界看来,这个类似于NBA奢侈税的政策,相当于人为给国内球员的转会身价设置了上限。

  整体的经济下行则让融资变得更加困难。2018是传统意义上的足球大年,中国企业成为了世界杯赛场边最大的金主,一共撒出了53亿人民币赞助费。然而当体育创业者在世界杯结束后带着策划案走进赞助商办公室的时候,却得到了一句冷冰冰的回复:“对不起,我们今年所有关于足球的预算已经在世界杯期间花光了。”

  体育已经不再是创投市场的投资标杆,它只是借世界杯的金字招牌上位的营销工具。懒熊体育发布的《2018中国体育产业融资报告》显示,尽管当年体育行业融资总额创下了2015年以来新高,但其中60%都被苏宁体育、阿里体育、斗鱼直播和虎牙直播四家巨头独占。全年实际发生的融资数量则创下新低。同样在穆尔西亚大区投资俱乐部的前中国国家队主教练徐根宝撤回了投资。留给体育腰部创业者们的时间不多了。

  在穆尔西亚的SteakBurger餐厅,王佳俊正在大口啃着汉堡。每次唐晖和李翔来俱乐部,三人都会到这家汉堡店吃饭。王佳俊现在是两位老板的得力助手。他能感觉到这个赛季和以往不同,“工资经常会晚一周才能到账”。

  唐晖接到了复星集团孙晓天的电话:“你们有中国球员愿意去狼队吗?我们这里有一个名额。”

  复星集团是英超狼队背后的控股公司,也是唐晖和李翔在那个赛季初的救星。他们阵中有9名球员都是由狼队租借而来的。胡米利亚FC为这些球员提供出场机会,复星集团为他们支付工资。

  从电话里唐晖得知,复星遇到了和他们当年赞助拉科鲁尼亚一样的问题:他们拥有一个把中国球员租借到葡萄牙体育俱乐部的名额,但他们没法从国内带球员出去。就像当年唐晖通过朋友在微博找到王佳豪一样,复星找到了他们的新朋友唐晖。

  交易出乎意料的顺畅。在饭桌上,唐晖就通过电话和复星敲定了转会事宜。王佳豪再次成为了那个被选中的幸运儿。

  一旁的王佳俊怎么也没想到,在他还没吃完一个汉堡的时间,弟弟就从西丙联赛垫底的球队,坐电梯直达“世界第一联赛”英超。

  这是李翔吃过的最值钱的一顿汉堡,他由此收获了35万英镑的培养费。也是他投资足球3年半以来挣到的第一笔回头钱。“感觉就是天上砸下来一个金砖,砸在我身上。”

  人性的恶

  “对不起,小孙,是我们能力不行,对不起。”

  孙怡朋终于收到了唐晖的微信。他是一名在德国长大的“华二代”球员,2017年夏天加入穆尔西亚学生队。两年之后,唐晖希望将他运作回中超联赛。

  此时距离中国联赛2019年夏季转会窗口关闭,已经过去了20个小时零19分钟。此前整整一天,他都没有从唐晖那里得到任何关于自己转会成功的确认消息。而在4天前,他已经跟河南建业俱乐部签订了劳动合同。

  3小时后,认证信息为“转会市场网站中国区管理员”的博主@Asaikana 转发了自己此前“已确认”的一条新闻,宣布孙怡朋的转会因故取消。从事转会核实工作3年多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翻车。

  队友们都去客场踢比赛了,宿舍里只有孙怡朋一个人。衣架上还挂着建业的15号球衣,孙怡朋之前穿着它拍摄了宣传视频。现在他无处可去,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如果真找不到队,我可能就先找一个德国第四或第五级别球队踢着。”

  唐晖已经记不清最后时刻他具体做了哪些工作。只记得在那24小时里,他不停地打电话,等消息,再打电话,再等消息。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叫做ITC的转会确认函。按照国际足联的转会规则,河南建业俱乐部必须持有西班牙足协开具的ITC,才能为孙怡朋在中国足协办理注册手续。

  第一次索要ITC申请被穆尔西亚足协以“资料有误”为由拒绝。学生队方面更正信息后重新提交了信息。这个时候,距离转会关窗还有整整一天半时间。

  “正常情况下,整套流程几个小时就能搞定。”负责在西班牙处理这笔转会的,是两家中资俱乐部的秘书王佳俊。半年前弟弟去到狼队的转会也由他亲手操办。“但穆尔西亚足协就一直不通过。我给他们打电话,说完我是谁,他们就把我电话挂掉了,挂了3次。最后在关窗前5分钟,足协把索要ITC的申请给拒绝掉了。”

  唐晖说他当时并不清楚原因是什么,但他可以肯定是穆尔西亚足协人为搞砸了这件事。他在微信群里发出了最后一条消息:“第一次感受到人性的恶。”

  “你和(足协)这个人根本不认识,他就搞砸你的事。这难道不是感到人性的恶吗?”他试着跟我解释当晚的心情,又很快放弃了。“你最好不要再问我那个,我一想到都觉得有点绝望。”

  李翔告诉我,在意外出现前,他觉得终于可以给投资人一个交代了。他甚至已经规划好了如何分配这笔收入。关窗之后,投资人的样子一下出现在他脑子里,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半年前,他把从王佳豪那里赚到的转会费又投入了俱乐部运营,这让投资人非常恼火。他甚至听到了“不要让我逼你卖房子”这样的最后通牒。

  那件事后,王佳俊和孙怡朋再也没有联系过。王佳俊说他几次想给小孙道歉,但电话始终没有拨出。

  散场

  唐晖只有一晚的时间调整心情,他不能真的让孙怡朋自己去踢德国第五级联赛。

  8月2号一睁眼,他就联系到了胡米利亚FC以前的体育总监安德雷斯,他现在是英冠联赛伯明翰俱乐部的技术顾问。在小孙整个夏天都没跟随欧洲球队试训的情况下,找熟人成为了帮他找到下家的唯一办法。

  此时距英国转会关窗只剩下不到一周,唐晖再次和时间赛跑。他给孙怡朋买好了去英国的机票,同时敦促王佳俊再次向西班牙足协办理国际转会证明。

  这一次,去往英国的ITC出现了同样的问题。“后来(穆尔西亚足协)电脑前操作这个转会的人说我们要两万欧元,给钱我就帮你转。”这件事再次超出了他对潜规则的理解,“我们之前办了这么多国际转会,在中国这边没有任何人会索要任何东西,中国足协很廉洁。在西班牙这边,比中国足协黑得多了。”

  孙怡朋的国际转会终于成功,他因祸得福,加盟了英国第二级别联赛。但那笔被原本已被视为囊中之物的转会费最终却空空如也。

  唐晖和李翔还在2019年夏天收到了佩罗纳官司的判决结果,他们败诉了。两人终于决定放弃已经降级的两支俱乐部。

  对于唐晖而言,这个决定带有强烈的个人意志。对于他而言,两个球队并非没有继续投资的价值。但他认为必须表明态度:“绝不能向恶势力低头。”

  李翔彻底否定了当初买球队培养年轻球员的模式。“那是我们自己想出来的一个模式而已。”他不认为自己的身份是“经纪人”。从一开始他就强调,自己是想在足球圈里做一门多方共赢的生意,而非简单的买卖。“只要我们的工作真的能帮助球员有所提高,自然会产生经济上的增值。”

  他会用“被时代割了韭菜”来总结过去5年的创业经历。然后赶紧补上了一句,“当然我自己也犯了太多错误。”

  他反复强调自己不该买下那支第三级别的球队。他说这既是面子问题,也是因为他对中西两国足球实力的错误判断。他没想到自己旗下的5名中国球员没有在西班牙第三级别联赛留下任何出场记录。“从头到尾没有用到它,什么都没用到,就装了一堆那边的故事回来。”

  “足球里面的坏人太多了,而且都是坏到极致的那种,完全无力。”唐晖在朋友圈里记录下了他那个夏天的心情。那种情绪至少持续了半小时,他又在评论区补上了一条忠告:“各位好友,如果你想改变足球,你先要比他们更坏才行。如果没有这个觉悟,千万别碰足球。”

  然而那条朋友圈就像是一次酒后的发泄。酒醒之后,唐晖又再次全身心投入了足球之中。他在穆尔西亚大区另找了一家第四级别球队合作,“这个事情是会让我很入迷的。”他说。

  他也在尝试将一些更小年龄的中国球员送到日本的高中足球体系。他反复强调留洋对于提高中国足球水平的重要性,“越早越好。”

  唐晖曾试图劝说李翔重头再来。毕竟成本已经降为十分之一,他觉得这点钱两人还都承担得起。李翔没有答应。他没有告诉我在这次创业里具体的亏损数额,但他认定这无法撑起一个成熟的商业模式,“我做过一遍之后,我就知道这不是一个生意。”

  李翔现在已经离开了足球,有了一摊全新的工作。他说除了偶尔和唐晖一起解说,他在疫情复赛后没有看过一场球赛。他的微博账号过去几乎只有足球,现在也为新工作打起了广告。

  在被带去西班牙踢球之前,球员廖垒从来没有接触过经纪人。足校为了防止经纪人私下勾搭球员,会给他们打一些预防针。“那个时候在我的印象中,(经纪人)就是吸血鬼。”

  去年底,他和队友陈国良回到了国内。他们和唐晖之间的所有权关系已经解除,也没有再续签新的经纪合约。但唐晖依然会在每场比赛后打听他们的上场时间、比赛结果等信息,哪怕只是一场没有观众和媒体的热身赛。

  今年6月底,陈国良遭遇了严重的膝伤。我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转告了唐晖。他在微信上告诉我,“我已经帮他在上海联系好手术的医生了。”

  他对发掘出陈国良充满了兴奋,一如大学时在《足球经理》游戏中发现了一个天才小将。唐晖回忆,2017年在鲁能足校时,对方透露预备队教练被没有挑中陈国良,他处在被淘汰的边缘。而经过了三年的留洋历练,陈已经是中国国家青年队的主力球员了。“以后是国脚,肯定是国脚。”

  唐晖最后提到了自己正在读《门德斯传》。葡萄牙人豪尔赫-门德斯,那是将C罗从无名之辈带到五座金球奖得主的超级经纪人。在那本书的封底上印着传主的话,“我的朋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相信我,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原文刊载于《智族GQ》八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