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足球无名之辈:这位农民足球教练曾靠卖唱为生

2020-06-24

  稿件来源:白国华

  作为淮河岸边的足球人家,王德龙是第一代。

  这个曾经多才多艺的小镇青年,后来浪迹天涯。我现在失去了他的联系方式,但是每当想去我采访过他的事迹,心里只有一句话:

  小镇青年,何其难也!,这本来不应该是一出悲歌……

  年轻时候,王德龙做过很多梦。

  上世纪70年代末,他进入蚌埠市业余体校,几年苦功,却在高中毕业的时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所有队友都被输送进了安徽省队成为专业队员,而一向出众的自己却因为是农业户口最终失去了这个脱离农村的机会。

  如果是一般的农村青年,可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结果,偏偏王德龙是个多才多艺、心高气傲之人。他踢球,技术是队里最出色的;他唱歌,天生的一副好嗓子直追专业歌手水准;他写毛笔字,家里的春联总是他一人包办。

  就是这么一个之前全家人都以之为傲的人,从蚌埠市体校回来后,只能骑着三轮车给粮食局送粮食。

  这件事情对王德龙刺激太大,他的精神开始出现异常,只要喝了酒他就会疯,他的父亲王守道、堂兄王德山和侄子王庆生都被他醉后打过。酒醒了,他会后悔不已,但是酒精却是让他“解脱”的最好办法。

  王德龙的酒越喝越多,神智越来越不清醒,在他28岁那年,他借着酒劲到村上一个流氓家里去算账,因为他觉得这个流氓老是欺负他当村长的老实大哥王德山,但没想到对方早有准备,藏下一把刀子,把他捅了十几刀后逃走了。庆幸的是王德龙没有死,他被送到医院以后奇迹般活了下来。

  王德龙在换衣服的时候给我“展示”过他身上的伤痕,斑斑驳驳十几处,小腹一道最长,脊梁一道最深,凹下了手指肚大小的一个坑。

  这十几刀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如果没这十几刀,王德龙可能会在酒精的麻醉中最终被送进精神病院,这十几刀让他从此滴酒不沾,也让他坚定了在外面闯荡江湖的决心。

  王德龙起先慕川菜之大名,只身一人于1992年到成都学厨。厨艺没学成,他却在一次参加足球业余比赛的时候被川中名宿李英璜看中,后者让他到四川队去试训。

  那时候,职业联赛还没开始,魏群、姚夏等人也压根不会想到自己以后会成为成都的城市英雄。

  试训的结果让李英璜非常满意,他说:“这是一匹来自安徽的黑马。”但这匹黑马在试训了几天以后悄悄地又回到了安徽老家,原因他自己清楚,小腹上的那道伤口让他无法适应大运动量的训练。

  李英璜十分惋惜地把电话打到安徽:“你这个小伙子,不踢就太可惜了。”

  1994年职业联赛开始,关注着川军的王德龙看着魏群姚夏等人名利双收,他自己却在命理循环中遗憾———没有这十几刀,他不会去成都,也就没有到四川队试训的机会;但是正因为这十几刀,他没能成为职业运动员。之后他在安徽老家开始带王帅(也就是他的侄孙)等人踢球。

  王帅的功底,是王德龙给他打下的,然而王帅终究也没有成为一名职业队员。

  1999年,孩子们都长大了,王德龙又一次闯荡江湖,目标是浙江象山。为什么选择这个东海边上的小县城,王德龙自己也没说明白,大概的意思是浙江挺富的,应该有机会吧。从邻居家里借了500块钱他就上路了。

  浙江省象山县石浦镇,是东海边上不大的一个小镇,但是每年的开渔节,整个石浦港总会桅杆林立、白帆飘动,数不清的渔船聚集在这里——镇不在大,有渔则名。

  石浦虽然盛产鱼,但却不盛产足球,可以说,这里原是足球的一片荒漠。镇上的人们踢比赛,王德龙还担任裁判,好多人甚至连越位都不懂,球还没过中线大家就开始喊越位,结果王德龙不得不停下来向大家解释规则。

  一个异乡人,一个业余的足球教练要在这里生存,难度可想而知。

  小镇青年的才华开始发挥作用了:上苍给了王德龙一副好嗓子,让他在到象山之初没被饿死———他就靠在歌厅卖唱为生,他唱《天堂》,唱《拉网小调》,他在象山的各个歌舞厅都小有名气。

  王德龙卖唱的时候,心情极其复杂:“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我想今天这些听我歌的人都应该遭到天谴!我不是卖唱的。我是个业余足球教练!”

  这个业余的足球教练日复一日地用歌声去养家糊口,而随后过来的妻子则靠早上推着平板车去卖早餐来维持生计,警察一来就四散奔逃的“走鬼档”。

  虽然王德龙暗中诅咒他的那些听众,但最后还是他的听众帮了忙。一位老师听了他的歌以后,主动跟他交朋友,听说他居然是个足球教练大为愕然。在这个老师的牵线之下,王德龙终于有机会在一所中学里教女足。这一教就是四年,最终他把这支女足队伍带上了浙江省女足亚军的位置。

  王德龙觉得带女足不过瘾,还是男足有意思。几经辗转他又来到石浦镇,后来落脚于番头小学,一个月工资800块,不算正式编制。

  无所谓,只要有球教,就够了。

  他选拔了一批队员,大多数是石浦港渔民们的孩子,在这个类似于足球荒漠的地区,孩子们一点基础都没有。所以王德龙很怀念徐福生的教材,他从徐老的手中买了两套教材现在还在用。

  而当我把李英璜、徐福生都已经去世的消息告诉他时,他张大了嘴巴:“怎么就这么走了?怪我,很久都没有买过体育类的报纸看了。”他所认识的两个足球界的“大人物”都死了,这让他一阵唏嘘。

  那是2004年。

  王德龙给我看了一盘1996年蚌埠电视为他制作的片子,当时他正准备带领宋滩村小学队赴延边参加比赛,当时的王德龙三十出头,远不像今天那样臃肿肥胖;王庆生精神抖擞,全神贯注地看着儿子王帅在颠球;而王帅则认真地在用身体各个部分颠球,旁边则是几个小朋友欣羡的目光。

  王德龙说:“我经常在想,足球带给我的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本来已经到鬼门关了,又爬了回来;虽然当不上职业足球运动员,但现在又能凭着足球的本事赚碗饭吃,不用像农村很多像我这样年纪的人那样还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用他侄子王庆生的话总结:“德龙他是个农民,一个农民能教别人踢球,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在浙江象山教人踢球,王德龙有一点不满足的感觉。生活固然无忧,但他自己心中时刻像有一团火在烧着——“我是真真正正地想好好教出几个小孩子出来,我们中国有13亿人,居然连一个小小的日本都踢不过,这叫什么道理!”

  这个理想他曾经跟周围的人说过,人家未免有点诧异:“王老师你可真是志存高远!你想这么多干什么?还不如实实在在地考虑一下什么时候打出个好成绩,多拿点钱更加实际。”

  王德龙心想:“我要是为点钱,何至于当年在蚌埠把挖砂的船给卖了,一心一意带王帅他们踢球?又何至于只身来到浙江,靠在歌厅卖唱为生来维持自己的足球梦想?”

  每次回到番头小学的宿舍,在斗室之间,王德龙一直企望生活来一次彻底的转变,并非梦想一夜之间暴富面前马后无限风光,而是梦想看到那些小孩突然间醐醍灌顶,一个个突飞猛进成为足球高手——至少有一个拥有当年王帅的天赋也行。

  石浦成为人生的一个驿站可以,要他终老此地,为足球已经疯过一次的王德龙哪里能甘心?

  人生总会有些突如其来的意外。

  我在象山采访完王德龙以后,我的报道引起了当时广东顺德北滘中心小学校长徐福源的注意。他通过我找到了王德龙,希望让王德龙去他的小学教足球。

  王德龙问的第一个问题也让徐校长深感意外:“你们那里有没有足球场?如果没有,那我肯定不会过去。”徐校长后来对我说:“这个人是真正喜欢足球,是想搞出点成绩来的!”

  几次沟通以后,双方达成协议:王德龙到顺德工作,月工资2000元,学校提供住宿,吃也基本上不用付钱,同时学校也为王德龙的妻子王素兰提供一份工作。

  辞别番头小学的时候,同事送了两句打油诗给他:“人生道路千万里,祖国处处需要你。”而番头小学的学生们则仍然怀念这个胖胖的王老师,他们在王德龙去宁波电视台演出的时候还热烈捧过场,老师唱的一首《天堂》让他们如痴如醉。

  王德龙的一位同事说:“再也没有机会听到那把好嗓子喽!”

  但王德龙说服妻子可费了一番工夫。毕竟在象山奋斗了五年,王素兰已经在象山县城有了一处安身立命之地,在一个地方生活了五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王德龙遭受过的苦难,作为他的妻子,王素兰的心里又何尝不是沉甸甸的?当初王德龙教王帅他们踢球,一个月只拿95块工资,王素兰挺了过来;初到象山的时候,王德龙在歌厅卖唱,而王素兰则在街上卖早点,一遇到城管便仓皇奔逃,“走鬼”档的滋味自然是一言难尽。

  所以,当王德龙提出要去顺德的时候,王素兰一脸不乐意,当时她一天上两个班,当清洁工、当服务员,虽然苦了点,但是每个月也能拿到一千块钱左右,而女儿学了几年的理发手艺自己租了一间门面理发,虽然收入菲薄,但养活自己毕竟还不成问题。

  走还是不走,又是个问题,人到中年又要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开始,需要一定的勇气。最终还是王素兰妥协了,可看着一屋的家当不禁犯了愁:每样东西都是自己积攒的血汗钱一件一件添置回来的,这怎能轻易扔掉。

  最后的决定是只保留那台电视机(当时花了三千多元买的,实在舍不得丢弃了,其他的东西,该贱卖的贱卖,该送人的送人。

  最终,他们从浙江到广东,又完成了一次迁徙。

  在顺德,徐校长给他安排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如果是其他老师是要收取一个月200元的现金,但对王德龙就免了。

  让王德龙感到温暖的地方还有很多,徐校长帮他报销了从蚌埠到广州410元的火车票;每年给他报销一次回家探亲的火车硬座费用,还给他买上医保,这让王德龙很受用——他在象山为学校未能给他买一份保险一直有点耿耿于怀。

  我最后一次见到王德龙,也已经是2006年左右的事情了——他在顺德很开心,而且歌唱得好,有些公司的年会,喜欢请他过去唱歌,那一次,顺德一家公司的年会在广州召开,他叫上我,我在台下欣赏着他的表演,他的嗓子一亮,底下”喔哦“的一声,全场鼓掌……

  但后来手机丢了一次,有些老朋友的电话已经找不到了。

  屈指一算,王德龙现在也已经是56岁的人了,当年多才多艺,一直对足球抱着梦想的小镇青年已经步入耳顺之年。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培养出了几个好苗子,但这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只希望他过得好,一切顺利。

  足球有时候很重要,有时候却不重要,对有些人重要,对有些人却不重要。

  仅此而已。